王家府邸的暖阁,与外界的肃杀严寒仿佛是两个世界。银霜炭无声地燃烧,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、带着药味的暖香。王雨荷拥着厚厚的银狐裘,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,手中捧着一卷书,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,而是透过糊着明纸的窗棂,望着庭院中几株在寒风中瑟缩的枯枝。
她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,身形单薄,不时以绢帕掩唇,发出几声压抑的低咳,任谁看去,都是一个需要精心呵护的病弱美人。
王晟何屏退了下人,独自走进暖阁,脸上带着朝堂之上未曾消散的阴郁。他在榻边的锦凳上坐下,接过王翼沉默递上的热茶,却没有喝,只是握在手中汲取那点暖意。
“阿姐,”他声音有些沙哑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,“云铮今日已率军离京了。”
王雨荷缓缓收回目光,落在弟弟那张俊美却难掩戾气的脸上,声音轻柔如羽:“五万兵马,临机专断之权……陛下这一步,走得又快又狠。我们措手不及。”
“何止是措手不及!”王晟何将茶盏重重顿在身旁的小几上,茶水溅出,“他这是明摆着要夺我们世家的兵权!谢家那个废物(指谢怀瑾)内部一团糟,根本指望不上!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云铮那寒门莽夫在北境立下大功,尾大不掉?”
王雨荷静静地看着他,没有因他的失态而惊讶,只是等他怒气稍平,才缓缓道:“陛下的阳谋,借的是北境烽火和大义名分,我们确实无法在明面上反对。强行阻拦,只会失了人心,落人口实。”
“那难道就什么都不做?”王晟何皱眉。
“自然不是。”王雨荷轻轻摇头,唇边泛起一丝清浅的、却令人心悸的笑意,“明枪易躲,暗箭难防。陛下可以明着给云铮兵权,我们……难道就不能暗中做些安排吗?”
王晟何精神一振,身体微微前倾:“阿姐的意思是?”
“北境,不止有北燕的敌人。”王雨荷的声音压得更低,如同耳语,“军需粮草转运,路途遥远,其中可做的文章太多了。云铮根基浅薄,军中派系林立,并非铁板一块。谢家在北境经营多年,虽遭重创,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,总有些……不甘心被寒门骑在头上的人。”
王晟何眼中闪过一丝明悟和狠厉:“阿姐是说,在后勤和军中给他制造障碍?让他即便有兵有权,也寸步难行,甚至……吃个败仗?”
“败仗倒不必急于一时。”王雨荷冷静地分析,“让他事事掣肘,进展缓慢,劳师糜饷,便足够了。届时,朝中自有御史会弹劾他拥兵自重,徒耗国帑。我们便可顺势提出换将,或者……分他的权。”
她顿了顿,接过王翼重新斟好的、温度恰到好处的药茶,抿了一口,继续道:“不过,此事我们不宜直接出手。谢家如今内部不稳,谢怀瑾正需要向外转移矛盾,重振声威。此事,交给谢家去做,最合适不过。”
王晟何凤眼微眯,立刻明白了姐姐的驱虎吞狼之计:“不错!让谢怀瑾去给云铮使绊子,无论成败,都是他们谢家和皇帝、和云铮的矛盾进一步激化。我们只需在背后提供些‘便利’,坐山观虎斗即可。”
“正是此理。”王雨荷颔首,“此外,陛下将注意力放在北境,对我们而言,未必不是机会。他推行新政,触动的可不仅仅是我们王谢两家。江南、河东的士绅豪强,如今怕是也怨声载道吧?”
王晟何若有所思:“阿姐是说,我们可以借此机会,暗中联络……”
“不必我们亲自出面。”王雨荷打断他,眼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芒,“听闻,江南有个‘听雪楼’,消息灵通,背景神秘。或许,可以通过他们,将一些‘志同道合’之人,悄悄串联起来。有些事,藏在暗处,比摆在明面上,更有力量。”
王晟何看着姐姐那张病弱却智珠在握的脸,心中的烦躁和阴郁一扫而空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运筹帷幄的兴奋。他这位姐姐,虽困于病榻,但其智谋眼光,远胜于他。
“我明白了,阿姐。”他郑重道,“我知道该怎么做了。”
王雨荷欣慰地笑了笑,随即又蹙起眉头,轻轻咳了两声:“还有一事……陛下身边那个沐天玑,我总觉得此女不简单。她不仅仅是宠妃那么简单。我们的人,始终查不到她入宫前的确切来历,仿佛凭空出现一般。她与听雪楼之间,会不会有什么关联?”
王晟何闻言,也凝重起来:“阿姐怀疑她是陛下暗中的势力?我会加派人手,重点查探沐天玑和听雪楼的底细。”
姐弟二人又在暖阁中低声商议了许久,将后续的布局细细捋顺。王翼始终如同沉默的影子,守在门口,确保无人能靠近偷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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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此同时,谢府之内,却是另一番光景。
谢怀瑾将自己关在书房里,面前摊着北境的舆图和云铮麾下主要将领的名单。他的脸色比王晟何还要难看几分。
皇帝启用云铮,对谢家在北境的势力是致命一击。若让云铮站稳脚跟,谢家多年来在军中的经营将付诸东流。更让他窝火的是,王晟何下朝后便派人送来一封语焉不详的信,只说什么“北境局势复杂,云将军独木难支,望谢大人能以大局为重,暗中相助”之类的鬼话!
这分明是想拿他谢家当枪使!
“相助?”谢怀瑾盯着那封信,嘴角泛起冰冷的弧度,“是想让我去当这个恶人,与云铮和陛下正面冲突,他王家好坐收渔利吧!”
然而,明知是陷阱,他却不得不跳。谢家如今处境艰难,若在北境军权上再彻底失势,那就真的离败落不远了。他必须做点什么,给云铮制造麻烦,延缓他的步伐,甚至……让他栽个跟头。
他想到了那几个与谢家关系密切、如今在云铮麾下担任副将或参军的将领,想到了负责部分粮草转运的谢家旧部……
一个阴险的计划,在他心中慢慢成形。他不能明目张胆地破坏,但“消极怠工”、“提供错误情报”、“暗中煽动不满”,这些手段,足以让云铮在北境举步维艰。
他铺开信纸,开始写信。笔尖在纸上划过,发出沙沙的声响,如同毒蛇潜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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皇宫,瑶华宫。
沐天玑对着铜镜,缓缓梳理着如瀑的青丝。镜中的女子,容颜绝世,眉梢眼角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。
一名心腹宫女悄步进来,低声道:“娘娘,听雪楼刚传来的消息。王晟何回府后,与其姐王雨荷密谈许久。随后,王家的暗线开始频繁接触江南的一些士绅,以及……我们听雪楼外围的一些据点,似乎在试探。”
沐天玑梳头的手微微一顿。
王雨荷……这个深居简出的王家大小姐,终于要走到台前了吗?她果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。还有王家对听雪楼的试探……
“告诉楼主,按计划应对,既要让他们觉得有机可乘,又不能让他们摸到底细。”沐天玑淡淡道,“另外,谢家那边,谢怀瑾应该也快有动作了。让我们在北境的人,打起精神,既要助云将军稳住局面,也要……保护好该保护的人。”
“是。”宫女领命,悄声退下。
沐天玑看着镜中自己娇媚的容颜,轻轻叹了口气。陛下的棋盘越铺越大,牵扯进来的势力越来越多。北境的明枪,京都的暗箭,江南的潜流……这一切,才刚刚开始。
她拿起妆台上那支虞肆赏赐的、象征着荣宠的金步摇,轻轻插入发髻。无论前路如何艰险,她都会陪在他身边,做他最隐秘的刀,最坚固的盾。
窗外,夜色渐浓。京都的暗流,随着北伐大军的离去,非但没有平息,反而在更深的层面,汹涌激荡起来。姐弟密谋,君臣博弈,一场围绕军权与国运的无声厮杀,已在朝堂之外,悄然展开。
更新时间:2025-11-06 05:44:39